黑妃中心/在楪之梦

你站在黑暗的中心,抬眼是阴晦涩黯的穹顶,周围寂静无声,仿佛自己是被置在漆好的墨盒中。你迈出一步,宛如精巧的机械按照造物者的构思行动,或许这是一个被提前设计好的动作,你想,可你分明没有身体。又或许这个行为是在描摹你的记忆,而你身体的轮廓存在于你的意识中。你又迈出另一步,如同一团灵魂在飘动,你感到无数微小的粒子穿过你透明的身体,光明汇聚在你的眼前,好像时间随着你的苏醒才开始流逝,周围的一切因你的出现才开始形成。此前周遭的静谧凝结成了水滴,你感觉到风化作了你的骨架,空气中的水雾化作了你的皮肤,而那光就是你的眼球,你看不见自己的容貌,却知道自己本来的那个样子。


走出去吧,一个声音在你耳畔回响,轻若一声叹息。你继续向前走着,不是因为这个声音的指引,只是因为你自己想要这么做。你的鞋跟敲打在地面上,发出了规律的声响,光在你身后绘出弧线交叠,你渐行渐远,似乎要走到永夜的尽头。


然而并没有什么永夜,下一个瞬间黑暗飞速地褪去,色彩在你的眼前铺开,在你的视线边缘膨胀蔓延,每一处风景都在你的面前完成了最后的润色。你的心情平静如初,全然没有对于新生的惊喜与好奇,但你的确在此刻才终于确认了自身的存在。你继续前行,步伐更加轻快,仿若一只刚刚挣脱了桎梏的金丝雀。有可能,你无端这么想着,这只金丝雀之前还在笼中无言地舔舐羽毛上的血珠,垂下的翅膀上带着并未痊愈的伤疤。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现在的你是一个崭新的你,从零开始。


身边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,你甚至开始怀疑所处的地方是心灵的映射——古朗德利尼亚帝国,你默念自动出现在脑海中的名词,没错得很,你正走在首都周边的不知名小路上,所去的方向恐怕就通往首都中心,即使不知道那里有什么。


炭笔在白纸上勾勒出几条单调的笔划,延展到目光不可及之处,下面的涂黑反而带着特殊的温度。在阳光被阻隔的地方,就比如你现在走过的小巷,影子抹去了很多细节,某处传来的低声哭泣可能属于一个弃妇,被投入积水并溅起水花的石子可能是某个孩子无聊时的消遣,从未存在和被你忽略到底是不是一回事?但这其中不包括那个老人,在你面前不远处唱着歌的老人。


她站在那里,苍白的发丝妥帖地束好,即使深深浅浅的沟壑布满额头与双颊,微微颤动的皮肤却红润明亮,看上去健康而快活。试想一颗饱满的桃子挂在枝头无人采摘,独自挨过盛夏直至深秋,哪怕表皮变得干瘪不再诱人,也能想到当初的它是多么甜美。你离老人越来越近,不禁询问着自己关于苍老的概念,又是一个看上去离你很远的词汇。她向你友善地微笑,说话夹杂着口音:


“远道而来吗,可爱的小姐。”


“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,但或许不远。”你愿如实回答。


“现在外面可不太平,你若不是旅人,还是暂时留下为好。”


“您能把刚才那首歌谣教给我吗?”


“哦我的姑娘,你能喜欢是再好不过的事。”老人欣然应允,乡间小调夹杂着泥土的气息,不需要聆听者而自成一种乐趣。音节排列着流出,像圆润的豌豆粒从剥好的豆荚中依次滚落,你突然明白,这首歌的感染力完全来自于老人赋予它的丰沛的感情,一种谈不上震撼人心却异常有力的感情。


你跟着唱了一遍,稍稍有些脸红。太糟糕了,你想,只是唱了一首歌而已。在小巷的角落里,你们一同轻声唱着歌谣,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事,也没有任何人理睬。待你能熟练地唱上一遍,老人开心地拍起了手。


你辞别了老人继续前行,离开小巷后便是宽敞的大街。一路上你感受着城市风光的变化,同时联想着每一处可能发生过的历史,这种思考无法控制地从你脑子中产生,但你并不感到排斥。单调的动作已重复地足够多,你开始觉得疲惫,在繁华的街道边你驻足停留,环顾四周,发现不远处正巧有一家鞋店。


鞋店柜台陈列的商品足够精美,说不定是个拥趸者众多的店铺,虽然此时没有顾客,但一时的安静说明不了什么。老板是个寡言的鞋匠,专注于手头上鞋面的制作,除了在你刚进来时盯了一会你的麂皮高跟鞋之外,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。或许他默认你是个有品位、有主见、乐于一次次尝试的顾客,而他早已疲于应对各路小姐们的挑剔任性。我要用什么来支付呢?随手拿起一双看上去十分舒适的平底鞋后你不禁自问——事实是,今天的好运似乎总也用不尽,比如那双鞋完美地贴合了你的脚,穿上后留出的空间恰到好处;比如沉默的鞋匠同意你用颈上的项链来换这双鞋子,就这样,你用颈间称得上是负担的重量换来了适合步行的鞋子。至于那双脱下的高跟鞋,你回想着鞋匠若有所思的目光,留在原地也无妨吧。


你往前走着,活力灌入了你的四肢,你仿佛能迎风而起,踏着傍晚的钟声跃入空中。你这般走走停停着,旅途中的一切见闻都令你感觉无比新鲜,直到人流汇聚而成的漩涡裹挟着你,人群组成的筛子把你的活力一点点沥干,你蓦地失去了方向,凝望着前方。


前方是一座高塔。


那座塔好像凭空冒出一般让你诧然,尽管你的眼睛始终在朝前看,之前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。


你怀疑那一瞬间发生了时空错位,另一个来自远方的意识侵占了你的身体,你回想起那虚无缥缈的声音,脚如同踩在水中的浮木上,脑海中掠过无数思绪,尔后飞速消失掉了——这种奇妙的遭遇,除了幻觉又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?


没什么好看的,你想,我要走了。


初现的星辰上垂下丝线,牵引着你的躯壳踽踽独行。街道半浸在尚且稀薄的夜色中,水波拂过你黑色的裙裾,你不再在意目的地,飘荡在斐度的街头。


一个陌生男人保持着和你刚才如出一辙的姿势望着远处,就在你即将走到他身边时,他回头看向你,巧到像是某种心灵感应。


他俊朗的面容隐于夜中,整齐的军装昭示着他的身份,你开口说话,就像你们早已认识多年一样:


“您看向的地方,究竟是您的家乡,还是令您魂牵梦绕之人的居所呢?”


“都不是,我的小姐,”他的表情依旧柔和,目光却无比坚决,“如果我真的看向某个地方,那里只会有我的目标。”


语毕,他骑上身旁的战马扬长而去。


你目送他离开,徘徊到一家剧院门前,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你走了进去。舞台上戏剧分明演到高潮部分,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,你意识到这便是你旅途的终点。


你见到的是一场超越想象的盛大婚礼,处处显示着两位主角非同一般的身份。黑发紫瞳的男人温柔地挽过妻子的手,抚摸着她铂金色的发丝,眉眼里盈满爱意,底下的人群持续骚动着,纷纷歌颂起帝王与王妃间美好的爱情。


他们看起来真是一对令旁人艳羡的幸福伴侣。


伴随着渐渐暗下的灯光,表演结束了。


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


你兀自想着,转身再次进入黑暗之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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